“文科危机”,有解了?

“文科危机”,有解了?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秋招结束,夏楠总算能松一口气。

赶在2025年的尾巴,她获得了南方某市的媒体offer。在同班的十几名学生中,她是目前唯一已签了三方协议的人,也是唯一真的选择进入媒体行业的人。要知道,她来自国内传媒专业排名最靠前的院校之一,所在的硕士班又是校内最具代表性的实验班,对学生的选拔非常严格,要求具有跨学科的复合背景。

张雪峰的“文科就是服务业”言犹在耳,文科要“与危机共存”还是破局重生?我们在谈论“文科危机”时,又到底在指向什么问题?

投资与“收获”并不匹配

麦可思研究院发布的《2025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显示,当前我国本科生毕业去向落实率排名前50的专业中,工科专业占了约三分之二,在薪资上也保持领先。人文社科类专业如法学、艺术学、经济学、文学等毕业生的就业落实率相对靠后。

实际上,全球的文科毕业生都面临着同样的就业危机。受就业形势影响,在全美各种不同类型的高校中,被称为美国文科“四大学科”的英语、外语、历史学和传播学,面临严重的招生下降,59%的美国大学英语系减少了终身教职人员。顶尖名校如哈佛大学2024年宣布取消至少30门文科课程,涉及20多个系。国内复旦大学、兰州大学、西北大学等高校纷纷撤销多个文科专业。

对“文科危机”的讨论是由就业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北京大学哲学系系主任程乐松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今天的人们在谈论“文科危机”时,相当泛化和模糊。实际上,中国公共话语中使用的“文科”一词,是西方语境下人文学科、文学艺术和社会科学的模糊综合体。“作为与自然科学对立的他者,这种泛化会导致对文科价值的误读,比如简单用就业、薪资衡量文科的‘有用与无用’”。

在程乐松看来,与就业有关的危机发生在文科外部,更多是一种社会感知,但这种“感知”存在一定的非理性与短视。据他观察,互联网上谈论“文科无用”最多的,恰恰是文科生自己。“当前的就业环境下,这些学生由于在职业生涯初期就遭遇了社会负面反馈与很大挫折,急需一个情绪的出口。”

他指出,文科就业焦虑背后的潜藏逻辑是,多年来的教育投资成本与其“收获”并不匹配。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收获”仅指向大学毕业后短期的择业空间与薪资,忽视了长期前景。

如果把文科就业寒冬放到更大的历史图景中,伴随着我国世纪之交的大学扩招,过去二十年间,高校快速扩张法律、新闻、行政管理等文科专业,文科招生规模持续扩大,为今天文科就业市场的供需严重失衡埋下伏笔。

与此同时,当高等教育由精英化走向大众化,本科学历普遍“贬值”,读研成为多数大学生的“标配”,而文科类研究生由于对跨专业报考友好,成为通往更高学历的便捷通道。

在程乐松看来,大众化时代,大学文凭本身已成为某种“教育必需品”,今天,高等教育的职业化取向明显弱化。因此,应对文科就业危机的更好方式,是着眼于核心能力的培养,只有这样,文科生才具有更灵活的社会适应力与长远的职业前景。

文科教育到底应怎么改?多位受访学者提出,改革的核心方向是“去知识化”。程乐松建议,本科阶段的文科培养要进一步强化通识性,更多聚焦于方法和问题。

苏州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王尧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现实中的文科通识课常被视为“水课”。这并不是通识教育理念本身有问题,而是课程质量无法保证,其根源在于整个教育理念和课程体系未能真正转变,且受到功利化氛围的日益侵蚀。

王尧强调,文科教育改革是必要的,但当前面临很多挑战。首先,教学方式和内容要变革。AI虽然替代人类进行简单的知识传授,但课堂上的讨论、碰撞和观点交锋,即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AI永远无法取代的,这才是文科教育独特的地方。

他建议,未来的文科课堂应更多转向小型“研讨会”形式,不过,这对高校的资源提出了很高要求,特别是在本科阶段。此外,教学内容上,很多教材过于陈旧。如果有些核心课程不能改,就应通过选修课和专题课来补充新的研究成果。“我们应强调对学生个性和创造性的培养,要有对历史的关怀、对人类的责任,最重要的是人文关怀。”王尧说道。

“不可替代的,是个人的生命体验”

早在2012年,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教授葛兆光就注意到全球人文科学的边缘化现状。在《人文学科拿什么来自我拯救?》一文中,他提出三个追问:

  • 什么是人文学科能,而其他学科不能?
  • 什么是必须经由人文学科训练才能达成,而经由其他学科的训练却不能达成?
  • 什么是必须在大学的人文学科中通过专业地学习,而不能仅凭着业余爱好通过自学便能成就的?

葛兆光认为,只有找到人文学科有必要存在的基础,才能真正实现自我救赎。在AI时代,这些追问必须置于新技术的语境之下。

历史学被认为是“文科中的文科”。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赵冬梅指出,从历史学研究与技术的关系来看,可以划分为三个时代:

  1. 前数据库时代:历史学家比拼“功力”的重要因素是占有材料的数量;
  2. 数据库时代:材料易得,只会找材料已不够,历史学家需更强的史料细读能力;
  3. “数据库+AI”时代:AI能快速抓取和概括已发表的研究成果,节省大量学术史梳理时间,对历史学者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要站在更高站位进行研究。

赵冬梅对生成式AI的到来“适应”良好,她将AI助手亲昵称为豆包。使用过程中她发现,即使在历史学中相对冷门的知识,只要公开发表过,哪怕不是研究论文,只是一场公开演讲,AI也能准确抓取和识别。

微软2025年发布的《与AI协作:生成式人工智能对职业的适用性评估》报告显示,历史学家被AI替代风险高,位列第二,覆盖率达到91%。

赵冬梅认为,尽管AI能阅读和梳理文献,但历史学研究更关键的是建立在材料细读基础上的阐释能力。历史学家的细读是带着学者的态度、判断和观点,将史料准确置于特定历史时空和复杂关系中,进而构建整体性的历史阐释。“整合力与创造力是历史学更重要的能力。”她说。

科幻作家陈楸帆也是AI的积极拥抱者,并更为激进。作为国内最早与AI联手创作的作家之一,2017年他开始尝试将AI引入写作。今年3月,陈楸帆发表文章《为什么我改变了对AI写作的态度》,称DeepSeek的中文能力令人惊艳,在创作诗歌等短篇作品方面甚至超过90%的人类创作者。

他表示:“这已是相对保守的估计。”陈楸帆分析,人工智能的创意写作能力超出很多人预料,甚至《诗刊》编辑有时难以分辨作品来自人类还是AI。这带来了被替代的焦虑。

“作为作家,真正不可替代的只有一件事——个人的生命体验。”陈楸帆说,“知识可以共享,观念常是时代共同生成的,技巧可以学习和模仿,但你如何感受世界、如何被世界击中是无法复制的。”

他认为,写作关键在于将独特生命情感提炼成审美结构与品位,并与读者的困惑、焦虑或期待形成对话,这样才能成为有价值的人类写作者。

春节期间,DeepSeek爆火,陈楸帆开始构思小说《神笔》。他感到AI已很像一位高度契合的搭档。写作过程中,他先让AI给出3—5个创意方向,再重组有趣点子反复投喂AI,最终创作出嵌套式故事:小说里的作家借助AI摆脱写作瓶颈,却发现AI不仅改写小说,也改变现实。

这是一个预言般的故事。比起创意写作,陈楸帆更担忧的是人们无节制使用AI,导致常规写作与阅读能力的弱化。

对历史学科而言,赵冬梅最担心的是缺乏深度阅读、记忆与写作等“基本功”,就失去立足之本。“我经常怀着沉痛心情对学生说,用AI完成作业,损失的是一个完整的自主思考过程。”她说。

“重构文科的学术评价体系”

近年来,人文社科研究越来越局限于狭隘的学科专业主义,问题越分越细,语言愈发封闭,学者沉溺于“学术孤岛”。这一过程中,文科学者逐渐丧失对社会重大公共问题的关切与回应。“人文学科当前最大的危机是阐释世界的能力弱化。”王尧强调。

程乐松认为,这种危机与现代学术工业体系的建立密切相关。19世纪末现代自然科学诞生后,大学高度专业化分科模式成为全球性现象。伴随科学与人文的分野,以论文、经费、项目和排名等量化指标为核心的学术评价体系深度侵入人文社科学界,结果是:

  • 文科在各指标上“卷”不过理工科,逐渐边缘化;
  • 在有限资源下,文科学者被工业化“驯服”,长期将损伤文科整体活力与创造力,难以产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有影响力成果。

一位南京大学青年社会学者观察到,今日很难有社会学者愿意触碰总体性观照问题,学术体制内部的压力促使年轻学者偏好微观、实证研究,避开周期长、风险高的选题。

他进一步指出,选择热门领域下的微观研究或新颖数据分析更易产生成果,符合期刊发表标准,而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选题往往宏大,实际成果却只聚焦细节。

这正是学术工业化的典型表现,导致大量研究重复、对象同质。例如“零工经济”热潮使社会学者竞相研究外卖小哥,虽接地气,却难从微观个案升华到更高视角,是社会学的悲哀。

当学术研究与公众鸿沟扩大,文科社会公信力与公共影响力减弱,进一步加剧文科在社会与高校内部的边缘化,形成恶性循环。

如何打破此循环?多位学者指出,关键在于重构文科学术评价体系。

山东大学对文科青年学者考核保持相对弹性,部分冷门学科采取“一事一议”方式。山东大学文学院讲席教授杜泽逊指出,虽然局部改革已有进展,比如取消文科博士发表期刊的要求,但其他高校仍有指标门槛,学术评价问题无法单凭单一高校解决,须国家层面自上而下推动分类评价体系改革,摒弃对文理“一刀切”。

他建议,分类评价细化至二级学科层面,建立全国互认标准,由教育部牵头,联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期刊代表及权威专家,制定基于小同行评审的二级学科成果评价标准,并逐步完善。“如此既尊重学科差异,也保障人才流动公平。”

赵冬梅强调,公众对高质量历史知识需求巨大,但学界缺乏将严谨学术转化为通俗语言进行公众写作的能力者,这是历史学真正的危机与机遇。

多位学者认为,文科要重建对现实世界的阐释能力,唯有从内部克服危机,重新找到学术的人文关怀。“人文学科研究人和人类意义,不能以工具理性干扰价值理性。当人文学者成为各种指标的载体,一个更具人性和意义丰沛的世界图景也随之消失。”王尧说道。

(夏楠为化名)

记者:霍思伊

https://news.sina.com.cn/c/2025-12-19/doc-inhchsqr602953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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