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漱渝
“我难受!”
“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
这是2025年1月14日晚上,甲辰年腊月十五,老伴在痛苦呻吟。从2017年她突然不能行走至今,我跟她之间的这种对话已成为日常功课。
但是她吐了。连吐三次。
她的床吐湿了。我和保姆只好用轮椅把她推进了我的房间——既是书斋,还是工作室、接待室、卧室,还有洗手间。
老伴先靠在我房间的沙发上。这沙发是七年前她失能时二儿子跟我一起去买的,有电动按钮,可升可降,可坐可躺。
然而老伴坐不住也躺不住,不停地呼唤。我跟保姆只得把她又抬到我的小床上。老伴在床上也不安宁。熬到凌晨三四点,我实在困倦。
1月15日晨七点,我和保姆扶老伴下床,重新让她坐到沙发上,替她擦洗,更衣。希望她喝点牛奶,吃碗鸡蛋羹,再补一觉,让身体逐渐缓过来。但她牙关紧咬,撬都撬不开。我怕她渴,只得用棉签蘸点开水抹在她干枯的唇上。
八点,我和保姆用轮椅把她推到客厅。这是我家唯一的“豪华间”:有沙发,有彩电,因为她七年未曾下楼,所以室内长年摆满了鲜花:蝴蝶兰、红玫瑰,还有百合花……
但老伴只会瞪眼。不张口,无表情,不认识人了。
下午两点,二儿子和孙女分别赶回家。孙女儿叫了120急救车,跟二儿子一起把老伴送进她熟悉的一家医院。到那家医院急诊室时,老伴因极度贫血,脉搏微弱,血色素极低,血压、肌酐极高。当时输了四百毫升血,人逐渐恢复了生命体征。老伴甦醒后,开始抱怨孙女,认为是孙女带她来考察医院,结果把她骗进病房。
第二天又给老伴输了二百毫升血,生命体征逐渐平稳,于是转进了观察室。那观察室床挨床,只用布帘相隔。
二儿子和孙女在这里陪护了几个晚上。孙女累了就躺在老伴旁边,同时用电脑坚持工作。观察室的护工是共用的。刚给这位患者接完尿,又去给那位患者擦屎。他们来回穿梭,像飞翔的天使。
孙女去年刚生一龙宝宝,至今九个半月,煞是可爱,小名就叫小龙,已经能站立,会拍手欢笑了,给我们家带来“生”的欢乐。正巧我大儿子光荣退休,就全身心抚养他的外孙子,虽说辛苦,但苦中有乐。他表示也要到医院探视垂危的老母,但担心带流感病毒回家,交叉感染,被我二儿子和孙女劝阻了。
二儿子在北京电视台工作,多年都是春节晚会的总导演。老母入院抢救,离初一晚上的北京春晚播放倒计时十四天。他回家送老母去医院时眼眶是润湿的,到了电视台就必须专注地工作,给千家万户送去欢乐。他也要戴上红围脖在镜头前欢呼:蛇年快乐!
老伴继续住院已无意义,春节前医院清人,老伴又强烈要求回家。1月27日上午,孙女叫了“九九九”转运车把老伴带回家。客厅的沙发已搬走,安置了一台医用病床,电动的,铺上了气垫,可以升降侧翻。除挽留原来的住家保姆之外,又从医院带回一位女护工,以便24小时轮班。
我又听到了七年来熟悉的呻吟声,“我难受”“哪里都难受”,重新感受到真实的生活。她在医院的时候,我一个人独坐在家,桌上一摞书,一堆稿纸,周围死一般寂静,读不下,写不出,心里空荡荡。每当从阜外大街打车到朝阳医院,经过展览路,阜成门,西四,北海,中南海,景山,故宫,中国美术馆,王府井街口……由西往东,扑面而来的都是我们曾经留下的足迹,记忆中只剩下她的好,那些曾经的不愉快荡然无存。
我也全身是病,疼痛是因为颈椎、腰椎病引发的,加上小腿血管堵塞,腰椎又压迫右腿神经。老伴常跟我喊疼,但我的疼无法向她喊,只有一个秘诀:“忍!”
龙年蛇年交接之际,我们家感受到了曾外孙带来的“生的欢欣”,也感受到了老伴抢救过程中面临死亡的剧痛。室外是春节的欢声笑语,室内是疾病引发的悲吟。
农历2025年有两个立春日,第二个立春日是在2026年2月4日,即腊月二十七,这叫“两头春”或“双春年”。就我个人的情况而言,2025新年伊始绝不是大吉大利,但希望即将到来的这个立春日,我们家也能和其他千家万户一样,迎来瑞气和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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